——— 王庆莲,一个曾经的军统女译电员,平静地回忆一生:为糊口考入军统,曾为抗日日夜工作,很讨人喜欢(“当时只有女上级姜毅英不喜欢我,她很能干,是她破译的日本偷袭珍珠港的密电”);也曾为军统身份多次挨整,最后还是感谢共产党。 原文及出处如下。 2014-06-21 14:13 羊城晚报 110 我小学毕业,文化低,就报了打印员。那时啥也不懂。就知道去重庆那边,有饭吃。我当然乐意喽。 1943年6月8日到重庆的,大卡车开了半个多月。出门的时候,我妈妈、外婆和我抱着哭,大卡车要开了,她们还跟在后面挥手。 王庆莲现在一个人居住在出生时的老房子里 这些电报,很多都是由潜伏在日伪方面的军统特务,冒险发回来的 20个人,10个在重庆罗家湾,军统局的局本部。我和另外的人到磁器口造纸厂,那是译电科的密本股,做打印工作。 那时日本人老是来轰炸,密码本是机要东西,怕给敌人炸坏了,所以放在乡下。我在密本股工作了8个月。 局本部,每年的4月1日,都要开“四一大会”。为了纪念那些为军统工作的人,殉职的,病死的,照片放起来,开一个纪念会。 1944年的四一大会,我从乡下去局本部开会。乡下生活太枯燥了。密本股属于译电科管的,科长姓姚。我就问姚科长,你可不可以把我调到城里来。 他问我,译电会不会,我说,不会可以学嘛。 我回去没多久,姚科长就把我调到局本部译电科了。 我舅舅王威,是华南股股长。他把我调到我舅舅股里做译电员。可是我舅舅根本不管我是不是亲戚,工作上一丝不苟,做不好,就打回来重做。我是很努力很努力的。 译电科其他几个股,华东股、华北股、密本股,股长也是老乡。整个办公室都讲江山话,别人也听不懂,不容易混进奸细。听说军统局也有共产党员,但想调到译电科,很难。 军统局的一把手,戴笠,戴老板。二把手,毛人凤,都是江山人。局本部有8个处,一个秘书室,另外就是译电科,后来叫机要组。总共10个单位,千把人总有吧。 每个礼拜一上午,戴老板在重庆的话,都要到局本部来训话,讲形势。他站在讲台上,我们站在下面,听几个小时,谁也不能中途走开。中饭就在大礼堂吃,8个人一桌,4个菜,老板也一同吃。 1946年的四一大会,戴老板已经遇难,我还是做招待员。那天上午蒋介石来,他儿子蒋经国也来。蒋介石在台上,话都讲不出来,他心痛啊,戴笠这样一个得力的助手没有了。 王庆莲住的小巷 纪律很严。一礼拜只有半天休息,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,经常晚上10点才下班。 译电有个密码本。比方你是华南股,这个码本就只有你有,其他人都没有。你的电报,交给其他人,都译不出来的。 我们翻译出来的电报,马上转交上去。这些电报,很多都是由潜伏在日伪方面的军统特务,冒着生命危险发回来的,比方说,鬼子部队的进攻计划、调动情况,等等,都是机密情报。 规定,我们每天要翻译1500字的电报。工作量非常大。完不成,就要加班。我把分派给我的电报拼命在白天完成。晚上溜出去看看电影,或者去跳跳舞。 军统是不准去跳舞的,我偷着去。虽然可以出门,但不能暴露身份。出去都穿便服。军统人员有个章,别在衣服上,坐公车或看电影都不要钱,但我们不会用。你用了,就要受处分的。 其实,军统在抗战时,为了情报工作,殉职的人很多的。经常有人今天还跟你一起工作,一起聊天,过几天就不知道去哪儿工作了,再过一段时间人就没了。 我们在译电时,有时也会译到哪里哪里的军统组织被人破坏、有人牺牲之类的电报,心里都会难过。后来有过统计嘛,说军统为抗战一共牺牲了大概有1.8万人。 我在重庆那3年,大家都叫我“娜妮鬼”,江山话,就是小姑娘 当时在局本部,大家都知道王庆莲。我年纪小,大家都叫我“娜妮鬼”,江山话,就是小姑娘。大家都很照顾我。 我爱笑,又活泼,每天都是蹦蹦跳跳的。人家说,小王啊,唱个歌。唱就唱。大家都欢喜和我在一起玩。 我去跳舞,不会跳,坐那里看,一个叫王豪的电影演员,来请我跳舞。我说对不起,我不会跳。他说不会跳不要紧啊,教你。 那个晚上,我把他的白皮鞋踩成了黑皮鞋。他还是很绅士。 我用口红把嘴巴抹得很亮,眉毛也修得很齐整。我身段好,旗袍都要求比人家裁得更合身,给我做衣服的人,见了我就头疼。 你看我现在,坐在这里,也是很直的,不驼背,站起来,就挺胸,收腹,这都是那时候养成的习惯。 军统里面,最不欢喜我的就是姜毅英。她很厉害的,也是江山人,唯一的女将军,日本人偷袭珍珠港的情报,就是她破译出来的。她当时是我们译电科改成机要组后,调来的组长。 若偷偷出去跳舞,被发现就要关禁闭。幸好我从来没有被抓到过。有一次军统局在各单位办公室里贴了一张布告,我在上班,姜毅英进来叫了一声“娜妮鬼”,那张布告你看了没有?我就跑过去看了,上面的意思是,女同志不能穿红戴绿擦粉抹口红,我看了很气,一手给撕下来了。 其他同事很担心,说我这次估计要被关到渣滓洞了。当年渣滓洞不仅关外面的人,我们内部人员犯了错也是关在那里。还好只记了一次大过。 后来我怎么离开军统的,就是因为姜毅英对我盯得紧。姜毅英说过好几次,娜妮鬼不听话,我要把她关起来。否则我也不会离开军统。 现在说说没关系了,可以说,在重庆那3年是我最无忧无虑的日子。年轻嘛,啥也不懂。 戴老板立下规矩,谈恋爱可以,但抗战不胜利,军统的人都不准结婚。 当时有一个军统的男同志,在潜伏时,和另一位军统女同志谈恋爱,把人家肚子搞大了,结果男的在渣滓洞关了半年,女的则被留在局里工作不能出去。 当时女的就一直哭。我说,傻瓜,你哭什么,他关6个月,放出来军统局就承认你们是夫妻了。后来他们就一直在局本部工作。 我自己嘛,是很骄傲的,欢喜我的人很多哦。也不光是局本部,空军里都有好几个。但是我年轻,不大懂事嘛,也不往这方面去想。 喏,王家宝、吴钟德,就经常到我这里来聊天。他们两个跟我蛮好的。现在他们一个93,一个90岁。 还有个郑昌如也九十多了,现在在台湾,前不久还打过电话,我说我是王庆莲,他说哦,你个娜妮鬼,还在啊。我说我还没有死嘞。 从头到尾,沈同春都没有开口。我也挺欢喜他,但那时候太年轻。 有个人,是第一处国际科的科长,请人过来介绍,说很想和我交个朋友。我知道他是外国留学的,英语很好。我呢,小学毕业,以后被他丢到哪里都不知道了。在军统局又不能结婚,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。所以,就没有考虑。 但有一个叫沈同春的,算是我在军统里最好的朋友。 他是上海人,在局本部另一个部门工作。我也不记得是怎么见到他的,就记得他长得还不错,比我大好几岁。 他欢喜跟我开玩笑,除了喊我大姐,还经常嘲笑我的发型,说我头发烫得像哈巴狗,弄得我很难为情,然后就跟他辩,但他最后都让着我。 他家里亲戚是银行的,经济条件比我好,经常请我吃饭、看电影、喝牛奶。半天看三四场电影,这个剧院看完,跑到那个剧院。 我也觉得自己对沈同春,和对别人有点不一样。别人约我,我不欢喜,就不去。可是我和沈同春,就能经常在一起玩。 我们坐黄包车出去,或是散步回来,都是比较正经的,没有什么非礼的事情。坐在一起看电影,拉手这种事情,是没有的。 很多人都认为我和沈同春在谈恋爱,但是从头到尾,沈同春都没有开口。我也挺欢喜他。但那时候太年轻,我还不是很懂什么叫谈恋爱。 后来有段时间,另一个男孩子经常来找我玩,沈同春好几次都约不到我。他好像是生气或误会了,后来他就没有来找我了。当时我只是奇怪,但也没有去找他。 抗战胜利后,沈同春离开部队,回到了上海。 1946年8月,我趁着姜毅英结婚度蜜月,找个借口说我妈妈记挂我,要我回去,请长假离开了重庆,从此再没回过军统。 那年我到上海朋友家住了几天,碰到一个同事。那个同事告诉我,说沈同春家里的桌子玻璃板下面,一直还压着我的照片! 同事问我要不要去看看沈同春,我没有答应。 我对婚姻问题,考虑得不大周到。那时太年轻,时局变化也大 还有一个江山人,叫伍石敢,是秘书处的。 那时候是毛人凤当局长了。伍石敢大我两三岁。他不叫我名字,也不叫我小王,他叫我美眉。我们经常在一起吃饭。后来抗战胜利,“还都”到南京之后,我们整天也都在一起。 后来才知道,他在江山有一个娃娃亲。而且那个女的跟我是同学。他问我,美眉你说我回不回去结婚?他探我的口气。我说人家等你这许多年数,你要回去结婚的。 我请长假3个月后,他就回家结婚了,请我,我也去参加了他的婚礼。 后来他写了一封信给我,我气死了。他说,我不相信一个人不能吃两个鸡蛋。 我当然懂得他的意思,但是我没给他回信。 后来老婆和他离婚了。“文革”时他也受罪,跟我一样。他儿子在美国工作。他后来生了什么骨癌,也到美国去治疗。 他后来结婚的第二个老婆,真是……我心里想,你气魄那么小。他结婚了,我也有我的家庭,她大概知道我跟他以前蛮好,对我很不自然。后来我就坚决不去看他了。 后来,他死了。这个女的从美国回来,她站在我面前。她先开口,说你不认识我了,我是小波啊。我说,哦哦哦,你回来了。她说,明天要去一个地方,你能不能陪我去。我说,好啊好啊。 我对婚姻问题,考虑得不大周到。那时太年轻,时局变化也大。 我回来后,认识了大陈乡乡长的儿子,他刚要到浙大上学。 我们1948年结了婚。那个人,不会体贴我,爱护我。到1955年,我们就离婚了。离婚有两个原因:一个是感情,另一个他浙大出来后,到杭州市公安局工作,我影响他的前途了。 他提出,离婚吧。我说,离就离。两个人协议书写好,去街道办事处,10分钟就办出来了。 1958年,我点到名了。然后“主动申请,到农村去接受监督劳动” 离婚以后,不像有些人,做死对头。我们不会。有事情,相互打个电话。他后来找的老婆,身体不好,我还经常去帮他照顾他老婆。 两个小孩,都是我妈妈在管。那时候很简单,也没有财产,小孩在我妈妈这里,他寄钱过来,我也寄钱过来,抚养孩子。到1958年,我下乡了,都是他一个人负担,我在农村自己生活都很困难。 其实刚解放的时候,我参加过衢州公安局办的公安训练班学习,3个月后,派到江山县委下乡工作组。大概上面知道我在军统工作过,就精简回家了。 在我妈妈家住了1年,我去了杭州,给介绍到杭州市白肉市场,做会计工作。 1951年“镇反”工作开始了,当时我很清楚,我曾经是军统局少尉译电员,这个历史问题必须彻底交待。我就把所有的问题,全部毫无保留地写成书面材料,向公安局交待了。 我工作一直非常努力。但是因为我有历史问题,每一个运动来了都是提心吊胆的。 1958年,我点到名了。真好笑,点上了,还得自己写申请,不写都不行,说是“主动申请,到农村去接受监督劳动”。 我后来结婚的丈夫,是黄埔军校里最后一期的学生。他对我倒是挺好的,能体贴人,生活上也照顾我,可是他1958年被划了“右派”。我“政治清理”清出去之后,就跟他一起到乡下去。挑了个没有人知道我们底细的地方,塘栖。 到了丁河公社钟介场大队,给安排在一家贫下中农的房子里。前面是羊棚,羊棚后面堆柴,柴后面又是羊棚。我们的床,就搭在柴的后面,两张小凳一张二抽桌,我们就这样与牲口为伴了。 那天晚上,我们在食堂吃了晚饭,回到羊棚里,我就开始哭了。那么屈辱啊,我才30岁,就这样完了吗? 第二天,我就跟着贫下中农下田干活了。割稻子,手割破了,我就坐在田边哭。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,也慢慢习惯了。最惨的,是那年冬天,派我们去修水利。五类分子,一个不能少。住在贫下中农家,地上铺稻草、席子,就那么睡。我们夫妻也挤在当中。只有我一个女的,天知道我的感受,真是屈辱啊。 “文革”中,我是军统特务,当然是首要批斗对象。有一次,我看到报纸上登着陈毅总理讲的几句话,就读了出来:“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,不是不报,时间未到,时间一到,全部要报。” 就为了这几句话,他们把我关起来,白天黑夜地审问。有一次我假装上厕所,猛跑几步,跳进旁边的鱼塘。但是运气不好,被人发现了,一个男的跳下来,抓住了我的脚。没死成。 有一天我游街回来,实在太累了,丈夫和儿子叫我吃饭,我说吃不下,就躺在床上。睡下不久,我又起来了,叫儿子:把饭拿来,我吃! 我问他,我是谁,你认得吗?他说,你是庆莲,我怎么不认得 求死不得,我就求生吧。 我说,国家主席的夫人王光美也要挨斗,我为什么不好好地活下去? 江山人脾气倔。 这些事,我从前不敢讲。军统局译电科,现在台湾那边还有几个人,大陆这边,活着的不多了。唉,人生就是这么回事,转眼之间,我也会很快离开这里了。 我年纪这么大,事情也看得多了。我总结的一句话是,这个世界上好人多,坏人少。正因为好人多,坏人少,我才活到现在。 1979年落实政策,我丈夫先平反了,那天晚上我们夫妻两个抱在一起哭,总算熬到头了。 我是1981年落实政策的。我还是感谢共产党,在乡下的23年也给我算了工龄,到现在我退休31年,共产党养了我31年。所以,我从内心里感谢共产党。 我这一生,对不起4个人:我妈妈,我没能给她养老,她反过来还得帮我养儿子;我的3个儿子因为我,一个只读到初中毕业,一个小学毕业,另一个小学都不能读完。 我后来问小儿子:从小妈妈不能管你,你恨妈妈吗? 他说,不会。 我也不后悔。 人的一生,是排定的,命运给你安排怎样,就是怎样。我很庆幸,老天爷待我不薄。你看,我老来过的还是平静的生活。 这几年,偶尔会有年轻人来看我,我已经感到很幸福了。 我老头子,走了17年了。他走之后,我就回到江山来住。 前夫后来也痴呆了,住在我大儿子家,也在江山。 儿子有时候会打电话,叫我过去吃饭。我也顺便照顾照顾前夫。他老年痴呆了,什么人都不认得,什么事都不清楚。但是我问他,我是谁,你认得吗?他说,你是庆莲,我怎么不认得。 我说,你呀,你那时怎么不对我好点! 王庆莲、周华诚 精彩评论 未知IP 手机用户 2014-06-21 19:2655 向抗日的军统战士致敬,向老人家问好。 未知IP 手机用户 2014-06-21 19:2037 好人有好报,军统的人也是中国人,抗日战争时期做了巨大贡献 北京 手机用户 2014-06-21 20:2530 抗战不胜利,不结婚
未经允许不得转载:慧康网 » 2014-06-22 00:15【转载】 风风雨雨,几十个年头,就这样过去了————